淹没在淮剧里的村庄

  产生于水灾的淮悲调却钟情于帝王将相,演绎着荣华富贵。

 

第一部分

  “苦……啊…………”

  这“苦”字如千钧之重喷薄而出,在一百多年前大清舞台的上空划了一道弧线,“哇”的一声随着“苦”的惯性滑翔起来,带着泪沾着雨在半空飞旋不散。

  在苏北那个象征寒风苦雨、道路泥泞的舞台背景下,年方二十的赵五娘衣衫褴褛、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抱着一把旧琵琶,用莲花步踩着淮剧揪人心弦的鼓点逃荒而来。她长途跋涉,千里寻夫,一路卖唱凄凄惨惨,一路乞讨餐风宿露,一路泪水涟涟,脆生生的怎一个苦字了得?

  当一百年多前淮安清江浦的戏台上,赵五娘一身素衣,头扎白布,怀抱琵琶,满脸凄苦地站在自己丈夫却又是新科状元、相府快婿的蔡伯喈的书房里,哧啦啦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用“大悲调”唱出那句“苦命人坐书房泪如雨下”时,全场的观众全都跟着她一起泪如泉涌。见到这样的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弱女子,陷入叫天天不应、呼地地无声的悲惨境地,特别是“淮悲调”的以哭当唱,纵使你是铁石心肠,也要热泪难忍,肝肠寸断了。

  赵五娘的丈夫、蔡家庄的才子蔡伯喈,三年前赴京赶考高中状元,却入赘相府三年不归。家乡又逢大旱,父母自尽,赵五娘撮土为坟,然后穿着一身孝服苦寻到了京城,来到这相府里蔡的书房,这就由凄婉悲催的板胡扬琴伴奏,引出了这番催人泪下的“拉调”哭诉。

  面对着享尽荣华富贵的丈夫,面对着不认亲爹亲娘的丈夫,面对着抛妻另娶的丈夫,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穿的是破衣烂衫,住的是透风漏雨破草房,吃的是树皮草根度饥荒;她想起自己为了孝敬他的爹娘去借粮,被强盗抢走绝望地去上吊自尽;她又想起公婆双双赴死,自己用五张芦席葬了公婆,从心底发出的悲愤之情唱了一段“大悲调”:“我扒了七天共七夜,麻布兜土立坟堂,狠心的呀你望望,我十个指头还有伤。张大伯劝我把京城上,滴血描起图一张,送我琵琶沿街唱……”

  淮剧《琵琶记》演到这里已经进入高潮,赵五娘按照“香火调”快板的节奏,伴随着扁鼓、苏锣、铙钹、堂锣的打击乐器,急急燥燥地痛骂起丈夫来:“我问你何处生何处长,爹娘恩情全忘光,生不奉养死不下葬,抛下父母忘记糟糠,枉读诗书空立朝堂,忘恩负义丧尽天良,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薄情郎!”唱到这里全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骂得痛快,骂得淋漓,骂得酣畅!

  淮剧《琵琶记》演绎的赵五娘悲剧故事,其艺术价值就在于对苏北灾民悲情性格的表达和发泄。从南宋到清代“黄河夺淮”的728年的漫长岁月里,水灾给苏北带来的经济损失难以计数,苏北经历过数十次甚至上百次的严重水灾旱灾蝗灾。无数村庄屡被淹没,千万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变成盐碱地,水利系统全被破坏,洪泽湖形成扩展并经常倒溢成灾。宋元明清有关苏北水患旱灾的文献记载甚多,有“死徙流亡,难以计数”、“白骨成堆”、“田庐尽没”、“尸骸遍野”、“幼男稚女称斤而卖”、“惨不忍言”等等。清咸丰五年黄河北徙之后,在苏北留下的仍是大片的黄泛区,水系紊乱,土地贫瘠,乡村困苦,经济落后,与汉唐、北宋的盛世繁华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直到民国、新中国,苏北都还处于黄河夺淮的“后遗症”之中。

  许多饥寒交迫的百姓为生活所逼,把苏北的劳动号子串编成“门谈词”,沿门逐户,边唱边讨,这就是淮剧最早的起源了。后来外出逃荒中夫妻搭档、兄妹结伴或姑嫂联袂,把“门谈词”发展到两人对唱,再配上胡琴、串板,哭诉灾情,卖唱求施,凄惨动人。他们唱的是自家的苦,讨的是活命的饭。

  这就是因为水旱灾害逃荒要饭而产生淮剧的历史源头。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现在传承下来的淮剧里,居然没有一出正面描写水旱灾害的剧本,却又无一出戏没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可同样是产生于淮河下游,同样是产生于灾荒,也同样是产生于乞讨的黄梅戏,却有《逃水荒》、《报灾》、《闹店》、《李益卖女》、《闹官棚》、《告霸》等一大批表现水灾旱灾的戏剧流传下来。所以,我认为淮剧表达荣华富贵的欲望,比起其他地方戏来显得更加强烈,这也恰恰说明苏北比起其他地方的灾难更加严重,这个地方的民众更加需要精神上的慰藉。

责任编辑:淮小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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