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言败的戏曲情结——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剧作家罗怀臻访谈录
罗怀臻,1956年出生于淮安,1976年考入清江市淮剧团并担任演员,1983年在入读淮阴电大的同时考上上海戏剧学院进修班,1986年迁居上海。从20世纪80年代起,他就致力于“传统戏曲现代化”和“地方戏曲都市化”的创作实践与理论思考。其经典剧作淮剧《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昆曲《班昭》、京剧《西施归越》、甬剧《典妻》、越剧《真假驸马》、黄梅戏《长恨歌》、琼剧《下南洋》等享誉海内外。现在他是上海市艺术创作中心艺术指导,国家一级编剧。2010年6月26日,他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淮周刊:罗老师您好!今年6月底,从新华社得知您刚当选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作为家乡的媒体和读者非常高兴,衷心地祝贺您!
罗怀臻:谢谢!谢谢《淮周刊》!
淮周刊:罗老师,从上个世纪80年代至今的30年间,您创作了30多部涉及10多个剧种的经典剧作,几乎每次都获得各类国家级文艺大奖,2008年上海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您的6卷本《罗怀臻戏剧文集》,人民日报、文艺报、光明日报等媒体都曾为您召开过不同主题的座谈会,都为您这些出自内心世界自然流露的传世之作而惊叹与钦佩,能为我们的读者介绍介绍吗?
罗怀臻:我想传世之作是由历史和观众评说的。但是我的这些创作,确实是我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就拿淮剧《金龙与蜉蝣》来说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千辛万苦、抛家别雏地来到上海,在别人看来,好像是来到十里洋场繁华之地,其实我在这里是每天度日如年。回头来看,我走这条路值不值得?其实心里是一片苍茫。因此我就完全按照我这个心路历程来编造这么一个故事。一个离乡者对家乡的这种怀念,但是又不可能再回去。作为一个异乡的漂泊者来到上海,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打拼、坚持、挣扎。这个《金龙与蜉蝣》表达了我这个具体离乡者的两难心境,甚至于有的评论家认为,他也把人类从蛮荒自然的那种生活状态到一种城市化、理性秩序化的生活表现出来。因为这种生活要丢弃很多人的自然属性,包括原始亲情。这种两难结合起来,所以它都是贯通的。因为这种贯通,所以它就能够赢得剧种以外人的共鸣。应该说,能唤醒一般人生感悟,它才能成为有影响力的重要作品。
淮周刊:罗老师,《金龙与蜉蝣》这个戏从1993年首演至今,久演不衰,成为上海淮剧团经典的保留剧目,被认为是中国戏曲里程碑之作,也奠定了您作为剧作家在当代剧坛的影响和地位,我们也很容易从中找到您生命中的这种真切感悟。那么,淮剧《西楚霸王》剧作的获奖,是否也融进这种真切、自然的憾人心魄的生命感悟?
罗怀臻:是的。我的创作都是寄托着我自己的生命感悟。但是,我的生命感悟也是有阶段性的,《西楚霸王》是我来到上海几年以后,经历了《金龙与蜉蝣》的这种所谓的虚幻,我在上海的另一种感受,全国戏剧界都认为我有《金龙与蜉蝣》以后就一举成名了,从此一片坦途。不是的,《金龙与蜉蝣》的成功,没有给我带来命运的转折,给我带来的是压力,《金龙与蜉蝣》成功了,我在上海下岗了,它导致了我从1994年到1998年、1999年特殊的生存状态。但是,我得能扛得住,还得写。所以《西楚霸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西楚霸王》它能让人感动的就是永不言败的英雄气,真情英雄嘛。
淮周刊:好一个永不言败的英雄气概啊!有人说,一部优秀的剧作多是自传。罗老师,上海戏剧学院戏曲理论家朱国庆对这部获得第六届中国戏剧节“曹禺优秀剧目奖”的淮剧《西楚霸王》也情有独钟,评价很高。他说您是借用了历史上西楚霸王这个人物来写自己,写自己的永不言败——这就是霸王头颅可掉,但身子站了半天就是不倒,观后令人震颤,拍案叫绝。这种永不言败,源于生命、超越历史的剧作,还体现在2001年荣获“中国戏曲学会奖”并入选国家舞台精品工程的昆曲《班昭》一剧中,是这样吗?
罗怀臻:你们说的很对。鲜为人知的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上海的生存状态非常糟糕,可以说是有点魂不守舍。我魂不守舍有两种选择,一种就是扬长而去,第二种就是把这种魂不守舍记录下来,昆曲《班昭》就是我记录下我当时的魂不守舍,我魂不守舍的结果,我的价值取向是坚持,继续坚持下去,所以这部作品只会产生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当然记录了90年代我们曾经经过的心路历程。
淮周刊:罗老师,班昭从16岁到71岁,用一生精力在这种寂寞、惆怅中坚守着她父兄的事业,永不放弃自己续写《汉书》的诺言。而您从1981年创作第一个剧本《韩信之死》到如今出版六卷本的《罗怀臻戏剧文集》,三十年间,经历过多少磨砺,又耐住了多少寂寞,才写出了这么多的好作品。今天能为我们介绍一下当初您第一个剧本《韩信之死》的创作情况吗?
罗怀臻:好的。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当时是清江市淮剧团的演员,在写这个剧本之前,我对做演员很有期待,甚至能够演一号人物的B角,但是就正在这个时候,偶尔发现我有一个血小板减少的病症,当时有各种各样的诊断,其中有人认为会不会和舞台灯光、化妆用品有关。然后,团里出于对我的保护,就不主张我随团外出演出,这对于一个很年轻的人来说是个打击,我能做什么呢?!在此之前,我一方面没什么文化基础,另外一方面我对文学保持着一种爱好,尤其喜欢看经典名著,偶尔在剧团也会给演员加点词。淮剧大段唱很多,有时在移植一些京昆,特别是京剧时,因为京剧的唱词很少,京剧唱十句,就算是个大段唱了,可淮剧才开口,因此在移植其他剧种,特别是京剧时难免要加很多词,这样,对我的写作也有一定的积蓄,所以在生病期间,我一个人滞留在家里,就想读点书,写点东西。于是在看淮阴侯韩信列传,并在了解韩信的一些背景过程中,不期然地又和当时的为很多老革命平反这样一个时代背景相结合,所以就在韩信的身上似乎看到了那些开国元勋在文革中的遭遇命运。有了这样一种联想,就有了一种创作的冲动,于是就写了这样的一个剧本《韩信之死》。
淮周刊:这个戏后来排演了吗?
罗怀臻:这个戏到现在也没排,也没发表,但是的确给我创作上的一个自信心吧,那是我的第一个剧本,就是这样一个剧本还是受到了当时淮阴地区领导和专家的重视,把我这个剧本推荐参加了江苏省重点剧目研讨会。所以在1981年5月,我作为淮阴专区唯一一个作者参加了研讨会,那时才二十四五岁,在苏州开会。这对我肯定是鼓励,让我感觉到我可以从事剧本创作这个工作,但是,与此同时,也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从事专业剧本创作不仅仅是舞台有感觉,不仅仅有一些无师自通的小聪明,它是跟一个人的文学、哲学的储备有关,还是要有剧目创作的专业训练,因此在我剧目中所暴露出的很多弱点特别是一些硬伤,一些文史常识的错误,被与会专家指出来以后啊,让我无地自容的同时也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就是我具有创作剧本的材质,但同时我要想从事这项工作并且能够把它做好,还有一些过程不能超越,比如,要重新进行基本中文的学习,基本历史的学习,基本技巧的训练,这个过程不能逾越,没有捷径可走。这第一个剧本对我来说是一个转折。最具有惊醒作用的是国家主席江泽民的哥哥江泽君,他当时是江苏省戏校的编导科主任,他看了我的这个剧本,单独把我找到他住的房间里跟我约谈了一次,他感觉我有创作剧本的天分,但不能急于求成。他建议我先不要从事剧本创作,回过头来补充大学的中文教育,有可能也到专业院校去进修。他跟我讲的非常透彻,语重心长吧。所以到今天都记得这么个过程,对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作用。
淮周刊:从那以后您就开始走上求学之路了?
罗怀臻:对,求学之路也是很艰难的。一个文革期间的初中生,在恢复高考后,那个门槛还不是轻易能迈过去的。幸好我考上电大。我是个用心学习的学生,在学习电大的课程同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上戏要招进修班,这个进修班和今天也不一样,今天只要你愿意花钱,你都可以去进修,以前的进修班也纳入国家计划的,那也是要考试的,上戏一共招24名进修生,全国来报名的有200多人,这个录取率也是很低的,我还真又侥幸地以24名的成绩考取了,甚至我可能就是第25名。当时我的班主任老师他就喜欢我写的一个小小说,他说这个人的语言感觉不错,创作上也不错。事后他对我说:我就把你改成了24名,然后扩大几名旁听生,让原来的第24名不至于没有学上,失去上学的机会。后来我和陈多老师情同父子,他的这个做法也给了一个机会,在1983、1984、1985这三年中,我一边读电大,一边读上戏,非常辛苦的三年。在电大,人家能集中上课,我都不能上课,只能把课本寄到上海来,我完全是自学,但我仍然能保持平均80分以上的成绩,在上戏我这20几个同学中,我们开设了16门课,结业时唯一有一个人是16门全优,那人就是我。所以还是要扎扎实实地面对自己不能逾越的那一部分。
淮周刊:您的自信,您的永不言败,您的孜孜以求,成就了您一个又一个的创作荣誉。在这同时我们也感到,您提到淮剧,提到家乡淮安,您都非常动情,能对家乡的戏曲情结说些什么吗?
罗怀臻:地方戏是构筑中国戏曲大厦的坚实而重要的基石。去年我为海南创作的琼剧《下南洋》获得国家级优秀剧目奖等奖项,真的被当地戏曲工作者的热情和执着所打动。况且,我是淮安人,淮安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记得当初我在和平乡插队,为了离开农村,我考进了清江市淮剧团。因此,淮剧是我的第一份职业,也是我的第一只饭碗,没有淮剧我也没有今天。没有早期我在清江市淮剧团做演员的经历,我也不可能了解戏曲在基层演出、创作、传播的情况。所以我是带着家乡戏曲的情感、也带着基层演出的情结,后来慢慢发展到今天的。在我童年从事这个职业之前,我经常从广播中听到淮剧、淮海戏、吕剧、越剧。童年戏曲资源的滋养,它沉淀在我的记忆中,形成了我自己的这个艺术创作和审美的基础。所以无论我在哪里工作,我曾经在淮阴、清江市接受的那个种植戏曲的记忆啊都是我最最基础的资源,何况我的这个创作也是从淮阴起步,所以我对家乡的这个戏曲情结和眷恋啊是会伴随着我的人生和艺术创作的全过程的。
罗怀臻在中国戏剧家协会
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留影
淮周刊:罗老师,您的一席生命感悟一定会激励淮安家乡的戏曲工作者。也非常感谢罗老师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专访。作为新当选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您的坦诚、热情和智慧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美好的记忆。我们的戏曲工作者需要向您那样对职业的坚守和忠诚,需要有您那种永不言败的拼搏精神,最后请您谈谈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戏曲工作者如何坚守戏曲的传承性,如何更好地创新、发展戏曲艺术,为时代服务,为大众服务?
罗怀臻:有了这个身份啊有些是一样的,我作为实践者,我通过自己的创作,一部一部戏的创作,一个剧种一个剧种的参与,还是要推动中国戏曲的繁荣和发展;另一方面,因为有了这样的身份啊,当然还是有点不同,这种不同就是更加自觉从整个当代戏剧,从大的这个视角去整体性地思考中国戏曲,尤其是戏曲文学的创作和发展。我在想我们戏曲人的命运啊,在历史的进程中,曾经是被当做下九流的戏子,被所谓上流社会和主流社会所鄙夷所轻视,看不起,我们也曾经被当做人类的灵魂的工程师被赋予过多的宣传的使命,政治地位非常高,我们也曾经被当做所谓市场化的产品,而忽略了她作为民族文化传承的这样的一种使命。但是我想啊,事实上,我们中国戏曲真正身份已经被准确无误地鉴定出来,那就是我们都是民族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者。既然我们是民族文化的传承者地域文化的守望者,我们有需要面对大众甚至面对市场的那一面,但这里面最为重要的还是文化传播创新的使命。而这个使命是非功利的,甚至不是看得见的这个功利的。因此,孤芳自赏、固步自封,拒绝和时代同步,把自己当做象牙塔中的精英艺术脱离于民间大众的关系那肯定是不可取的。但是与此同时,把我们走向民间,简单化地理解为市场化和转企,这样某种意义上等于是放弃了我们作为文化传承人、守望者这个使命。因此,关于市场化和戏曲人的这个身份感这些问题仍然是一个矛盾,应该还是在尝试和讨论中,作为戏曲人自身来说,不论风云如何变幻,无论各个时期的政策导向有什么不同,我们继承传统、投身时代、勇于创新、与时俱进这个基本责任不能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