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筱芳与周派艺术

“上海淮剧团马上要举行周筱芳专场纪念演出了!”最近一段时间,这句话几乎成了上海戏曲爱好者的流行语。尤其许多忠实的周派观众,当他们获悉上海淮剧团将于10月7日晚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隆重举行淮剧大师周筱芳专场纪念演出的信息时,更是欣喜万分,奔走相告,不少人甚至流下了思念的热泪。

周筱芳是中国戏曲界少见的魅力演员。他创立的周派艺术在中国戏曲艺术鼎盛期,曾经倾倒过无数的戏曲爱好者。笔者的一位宁波籍朋友曾经谈起过他痴迷周派的亲身经历:

“60年代初,我还在读高中,有一次学校组织到嘉兴大戏院劳动,也就是在剧院帮忙收收门票和打扫卫生,时间大概有几个星期。当时正巧志成淮剧团在‘嘉兴’演出,怪了,每天开演半小时以后,还有很多观众拿着钱‘票子有吗’‘票子有吗’地在剧场门口等退票。我是宁波人,那时又年轻,不懂淮剧,更谈不上喜欢淮剧。但后来,周筱芳的艺术还是强烈地感染了我。

我们每天开场后大约10多分钟,就可以进剧场看戏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周筱芳的台风非常潇洒,吐字特别清楚,而且那种清楚的程度,是我从其他任何戏曲演员那里都感受不到的。尽管是满座,但剧场里却是出奇地安静,观众欣赏的投入程度可想而知……我是从那时开始喜欢周派的,后来几乎是志成淮剧团演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传统剧《郭华买胭脂》中
的郭华(周筱芳饰)

另一位名叫徐思的老资格观众,不久前则在上海的一次有关淮剧流派发展的讨论中发表了这样的看法:

“周筱芳是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他在一个剧种、一个地区影响如此之大,不但在淮剧界,在整个戏剧界都是不多见的。故我很早就在网上呼吁筹备纪念周筱芳的演出和研讨活动。

淮剧在1949年以后,我觉得影响最大的是,马麟童、何叫天、筱文艳和周筱芳。我这是按年龄排的。至于他们几位,谁的影响更大些,很难讲。周筱芳至少是一二位的。

我记得一次日场,他感冒不能登台。散戏时观众不走,在台下大叫‘周筱芳’,这个情形他是估计到的,病了,没有敢回家躺躺,而是坐在后台。这时他出来鞠了个躬,解释了一下,唱了一段《方卿见姑》,才算过去。

他的唱词很‘水’,最典型的是《河塘搬兵》、《前见姑》、《骂城隍》、《红娘子》,唱词多‘水’,多‘白’啊,可就是这样,观众仍然喜欢得不得了。

文革后上海淮剧团的第一个戏《桃林堡》演出,当随小保用周派唱腔演唱时,台下掌声叫声一片。周芝祥在‘上淮’时,演出每当报到他的名字,观众都免不了一场骚动。可见周派的影响。”

周筱芳不仅是那个时代淮剧的骄傲,而且是中国戏曲的骄傲。谁说“追星现象”是改革开放后的新生儿?在“文革”前周派红透上海剧坛的10多年,周筱芳每逢外出不都把“特务帽”拉低遮掉半边脸匆匆而过吗?尽管如此,他的身后还经常有成群的青年男女穷追不舍。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周筱芳已离开我们整整30年。在这30年中,中国戏曲界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自己的鼎盛期,在“快餐文化”无情肆虐中忍受着观众青黄不接的煎熬。而在上海这个“异乡”生存和发展的淮剧,则面临着更大的压力和挑战。令人多少有些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淮剧人似乎不太擅长于自身的“包装”和宣传,尽管他们曾经有过辉煌,曾经有过众多令人趋之若骛的名家和流派,如:除了筱文艳、何叫天之外,还有马麟童、李玉花、周筱芳、武筱凤、杨占魁、孙东升、叶素娟、筱惠春、筱海红、王少春、李少林、张艳芳、徐佩华,等等。

这次周派纪念演出,终于了却了淮剧界长期以来的一大夙愿,无怪乎有观众在网上发出了“上海淮剧团举办这次演出是明智之举!”的心声。更值得庆幸的是,淮剧团的领导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弘扬优秀流派应当成为本剧种不断跃上新台阶的“抓手”和“纲”,因此,从这层意义讲,本次周派纪念演出也为今后淮剧的长远发展开了个好头。


现代戏《节振国》中的节振国(左,周筱芳饰)

长期以来,不少戏曲爱好者在苦苦寻觅周筱芳和周派艺术的相关信息,希望对该流派有较为全面的了解和把握,但限于种种客观因素,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始终未能如愿。而从整个剧种情况来看,周筱芳以及周派艺术方面的研究亦不尽如人意。《静安区志》、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编的《上海文化艺术志》和上海市文化局史志办公室编的《上海淮剧志》等资料虽有所涉及,但由于经过“文革”劫难,志成淮剧团早已解散,许多史料被尘封甚至散失,致使上述文献在内容上过于简略单薄,有的重要史实居然只字未提。

笔者早年与周筱芳有过多次接触,近年来,在相关史料发掘与整理方面也做了点工作。现结合自己的思考,就相关话题提出如下看法,以期在周派研究方面抛砖引玉,并深望能借此机会就教于有关专家与前辈。

一、周筱芳生平

周筱芳(1929.1.12-1977.9.16),原名周为干,祖籍江苏省阜宁县,淮剧“周派”艺术创始人,世称“金牌小生”、“王牌小生”,历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剧协上海分会理事、 志成淮剧团副团长暨艺委会主任、静安区人大代表和区政协委员等职,是与筱文艳、何叫天齐名的大师级淮剧表演艺术家。

周筱芳出生梨园,早年随父周庭福(艺名周频芳,早期淮剧“四大男旦”之一,文武皆佳)、舅何益山(著名淮剧老生演员)及徽班文武小生曹锦香练功习艺,工小花脸和老生;7岁登台,初演徽剧、京剧;9岁, 扮演小花脸受称赞,初步显示其表演天才;10岁,与兄、姐合演京剧《大报国》受好评;1941年(12岁)改学江淮戏,同年在上海初露头角,客串演出《杀子报》(饰王官保),后去淮安一带演出;1944年(15岁) 起,工文武小生;1945年(16岁)与张云霞结婚,同年成戏班当家小生,与其父合演《山伯访友》、《孟丽君》等剧,渐成苏北红演员;1946年(17岁)夏第二次来沪,先于南市(当时,其姐张艳芳将【淮北调】首次引入上海,一唱而红)、昌平等戏院主演《唐伯虎点秋香》、《郑巧娘》等传统戏,连满数月,艺名大震。后应邀加盟麟童剧团,主演《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白蛇传》等一系列大戏,其间,马麟童杰出的表演艺术对“周派”艺术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1949年(20岁)11月,积极参加庆祝上海解放的演出活动;1951年(22岁)1月,与叶素娟等发起成立志成淮剧团(取意“众志成城”),并在沪北大戏院主演建团后的首场演出——《东华林》,京剧大师周信芳观摩演出并与演员合影留念。同年2月6日至3月24日,参加有13个剧种角逐的上海市春节戏曲曲艺观摩竞赛,主演《东华林》获一等演员奖;1953年(24岁),考虑到身为“志成”台柱、自己离开后全团将陷入困境等难处,先后3次谢绝上海市人民淮剧团延其加盟的邀请。“人淮”成立于1953年5月20日,是上海淮剧界第一家全民所有制剧团,1970年更名“上海淮剧团”;1954年(25岁),参加华东戏曲会演,主演《郭华买胭脂》获二等演员奖; 1956年(27岁),与筱文艳合演《荆钗记》,创下连续爆满4个月零数日的纪录。这是“淮剧皇后”与“淮剧王牌小生”建国后搭档演出的唯一剧目;1958年(29岁)年底,志成淮剧团归静安区文化局管辖;1959年(30岁)11月,自编、自导并主演的传统剧《白虎堂》首次亮相于上海沪西大舞台,产生轰动效应。是年年底,参加上海市话剧、戏曲、杂技、评弹青年汇报演出,主演传统剧《杨二舍化缘》获优秀剧目奖;1960年(31岁)1月,在上海华光剧场主演传统戏《游龟山》,中共中央副主席陈云观摩演出。同年夏,赴北京出席中国文学文艺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受到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亲切接见,并加入中国戏剧家协会;1961年(32岁)9月9日和10日,以《白虎堂》(其中杨延昭由臧道纯、周筱芳、张云良分饰,史称“三演杨延昭”)、《宝玉哭灵》参加由上海市人民、志成、烽火和江苏“省淮”四剧团在上海人民大舞台举行的联合演出。由于周筱芳在“志成”演出时已摈弃京淮旧路,对《白虎堂》剧情和杨延昭服饰作了重大修改,“三演”时在杨延昭服饰该不该统一等问题上产生重大分歧:尤其少数老资格演员本来就对他的改革持否定态度,这次更是带头要他按旧路登台;有的同行见矛盾激烈,主张他“暂时屈一屈”;顾少春等则明确表示支持他,认为“这样做能让观众看到更多的东西”。周筱芳没有放弃原则并得到观众的最终认可;1962年(33岁)在上海黄浦剧场主演《红楼梦》、《白虎堂》、《珍珠塔》,连满数月,传为美谈;1963年(34岁)以后,根据当时文艺方针要求,以演现代剧为主,如:《节振国》、《东进序曲》、《千万不要忘记》《霓虹灯下的哨兵》、《艺坛血泪》(自编自导并主演)、《赤道战鼓》、《电闪雷鸣》等;1964年(35岁)12月3日,在盐城市胜利剧场主演《节振国》,国务院副总理罗瑞卿大将观摩演出,登台与演员合影留念,并对周派艺术作出高度评价。

1966年(37岁)“文革”爆发,艺术生涯从此结束。“文革”中被污为“三反分子”,受尽凌辱。周筱芳巨大的人格魅力还在于:在走红的日子里丝毫没有名演员的架子,对观众的态度始终是极端的尊重,表现为不仅一丝不苟地对待任何一场演出,而且与观众广交朋友,交真心朋友,因此,在他蒙难的日子里,广大观众伸出了温暖的友谊之手,甚至“窝藏”他免于批斗长达一年半之久;1972年(43岁),志成淮剧团被迫解散,从此忍受无业的苦痛;1976年(47岁)1月8日,闻知周总理逝世的噩耗后痛哭流涕,连夜创作著名唱段《哭灵车》。许多单位闻讯后,纷纷邀其登台演唱,但都因重重阻难而没有成功;1977年(48岁)春,应筱文艳之邀前往其寓所,商谈日后加盟上海淮剧团之事。数月后病重,弥留之际,叹曰:“我临死也想为观众唱个戏。”同室病友含泪邀其躺在床上低声唱了《哭灵车》,成为他一生的绝唱。同年9月16日在沪含冤去世。在龙华殡仪馆大厅追悼大会现场,自发赶来为之送行的观众和各界人士多达近2000人。观众代表含泪宣读的悼词感人至深,充分表达了广大观众对这位人民艺术家的由衷爱戴和不尽哀思;1979年(去世2年后)10月13日,有关部门发出《关于对周筱芳同志的复查意见》,指出:此前对其所作审查结论“纯属污蔑不实之词,应予推倒”,使其不白之冤终于得到彻底昭雪。

二、关于周派艺术

在淮剧观众中,周派魅力之大实属罕见。当年,志成淮剧团提前10天或两周预售的戏票,通常在一个下午就告罄。万一周筱芳因故不能登台,观众可无条件退票。为吸引“志成”前来演出,前台(剧场)情愿拿出首排10个座位的票房收入贴账给周筱芳个人,这几乎成为当时的惯例。即使在演出市场低迷期,不少剧场观众寥寥无几,《红楼梦》、《白虎堂》、《珍珠塔》、《红娘子》等周派名剧照样每演必满。上海电视台转播过不少周派名剧的演出实况,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当时上海尚无录像设备,影像资料未能存世。

周筱芳是天才的创腔大师,能从刻画人物性格着手,新颖独到贴切自如地突破各种淮剧曲调的既定句式和板式,形成长短句不一、上下句不限、小腔格外丰富、音韵跌宕起伏、表现力极强的周派唱腔,并且每每在日常演出中有即兴发挥,令人称奇,百听不厌。而创造音乐旋律的过程则是天才加勤奋,其刻苦钻研的程度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例如,周筱芳酷爱钓鱼是圈内人所共知之事,但其中奥秘却鲜有人知。有一次,当顾少春与之聊起此事时,却不料得到这样的回答:“我哪是钓鱼呀,是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戏啊!”周筱芳的许多经典唱腔,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创作出来的。但是,他的创腔过程绝不是闭门造车式的苦思冥想,而是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包括兄弟剧种如越剧和梆子戏的旋律等等都在可选之列,然后加以创造性的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特有的演唱风格。必须强调的是,周派唱腔决不仅限于【三节调】,而是包含了各种淮剧生腔曲调的博大精深的唱腔体系。

周筱芳扮相格外俊美,吐字极其清晰,念白更是神采飞扬、余音绕梁,淮剧界无有出其右者。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演唱非常讲求发声方法,能根据所演脚色的不同年龄层次和性格特点,采用不同的发音部位加以表现,使人物刻画的效果入木三分。如:他扮演的贾宝玉、唐伯虎是那么飘逸潇洒,而节振国、岳飞又是那样的刚毅粗犷,行当跨度之大和表现力度之强,在整个戏曲界都不多见。

总之,周派艺术在创腔、唱、念、做等领域成功探索的过程中,已基本形成独树一帜的淮剧生角(小生、须生)舞台表演体系,并以其非凡的艺术魅力载入中华民族灿烂戏曲文化的史册。

三、有关人士对周筱芳及周派艺术的评价

“(周筱芳)塑造了众多戏剧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感人肺腑。”这是《静安区志》的记载。

“(周筱芳)在继承【马派自由调】的基础上,结合自身嗓音清脆嘹亮、音域宽广与高低自如的特点,创造出潇洒豪放的“周派”唱腔,深受观众欢迎。”这是《上海文化艺术志》和《上海淮剧志》的记载。

在周派发展的过程中,有一位特殊人物不应该被历史遗忘。她,就是当年的静安区文化局局长杨涛。这位1937年参加革命的女干部,多次直接领导或参与了不少周派现代戏的选题和创作,并在各方面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持。上世纪80年代初,笔者有一次通过电话对她作了采访。“周筱芳艺术底子很好,很忠实于角色,很用功,在表演和唱腔上有研究和创新,善于取长补短……着重刻画人物,很全面。我重视他的原因是,他红了以后还是很努力,对角色和艺术刻苦钻研。” 当问及她参加周筱芳追悼会时的最大感触是什么时,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可惜。”

京剧界著名人士对周筱芳及周派艺术的评价如何呢?据说小王桂卿看过他的戏,笔者试着给这位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写了封信,希望能得到他的看法。不久回信到了,还是小王桂卿先生亲笔写的:‘’关于周筱芳淮剧艺术家,我与他只是在志成淮剧团,曾有一面之交。在那时一次汇演时,国家发的观摩票,看过他的这次演出,对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很欣赏他的艺术,非常好。”

越剧表演艺术家戚雅仙所在的合作越剧团与志成淮剧团同在静安区,“文革”中戚、周二人一起被关“牛棚”,“文革”后期他们经常有交流,彼此非常熟悉。戚雅仙生前有一次与笔者谈起周筱芳时,对他的代表剧《白虎堂》赞赏有加,对他的过早逝世更是深感痛惜:“周筱芳是整个淮剧‘小生一只鼎’,可惜。”

滑稽戏表演艺术家杨华生不久前与笔者邂逅,谈到周筱芳的第一句话是:“周筱芳的艺术,(翘起大拇指)好啊!”

作为淮剧界代表性人物和著名表演艺术大师,筱文艳在与笔者谈起周筱芳时这样评价道:“周筱芳在淮剧界有声望,有雄厚的群众基础。出人才是剧种兴旺的标志。” (作者系《上海商业》杂志社采访部主任,本文写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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