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在淮剧里的村庄


第二部分

  蔡家庄是一座被水旱灾害吞噬的悲剧村庄,是一座被淮剧的悲伤剧情笼罩着的村庄。蔡家庄的背景是一望无际干枯龟裂的土地,村庄里笼罩着一阵阵无数灾民乞讨时哭诉的“门谈词”的曲调。

  在这炙热如烤的村庄背景里,蔡家那座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内,《琵琶记》的主角赵五娘伴随出场的锣鼓,踉踉跄跄地登台亮相。只见她全身浮肿、脸色腊黄,一手捧一瓢活命的糠麸,强咽下一口糠,噎得她两眼泪如雨下,然后又颤颤抖抖地端起一碗水喝下去,又觉得头晕眼花。她认为吃下这糠麸,能够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就能够待奉公公婆婆了,所以又强忍着痛苦再去吃一口糠麸。

  在这个吃糠度日的悲情舞台上,淮剧将赵五娘的个人悲剧,扩展成整个苏北灾区所有村庄的悲剧,又让赵五娘这一番唱念做打,在象征灾难的阳光底下使所有的苏北百姓苦不堪言。

  蔡家庄一带先是大水,后是大旱,连年饥荒,颗粒无收。赵五娘家锅里无米煮,灶下无柴烧,三餐无一饱,生机无一条,一家人眼看就要被饿死。赵五娘只得外出借粮。这时她将借来的一点米,煮成稀粥端给公婆吃,自己却躲在厨房里吃糠麸,结果反而被婆婆怀疑她在偷吃大米饭。当公婆强行将赵五娘推倒在地,冲去厨房看个究竟时,这才发现赵五娘背着他们偷吃的,根本不是什么米饭,竟然是糠麸!公婆这才悔恨交加起来。

  “一瓢糠……一碗水……”“一瓢糠……一碗水……”“一瓢糠……一碗水……”公婆止不住愧疚得捶胸顿足,婆婆更是愧疚不已,将赵五娘搂在怀里,痛哭流涕起来:“儿啊,饥荒岁月全仗你,如不然我们早已化作灰呀!你挖草根,摘树叶,不顾双手血肉飞。你晚织麻晨织线,挑水担柴夜少眠,煮粥送到我手里,自己粒米牙未粘,暗暗厨下把糠咽,怎么不叫为娘更伤悲!”说到这里,赵五娘一阵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又悲又饿又气又急,一下子晕倒过去。

  我觉得淮剧《琵琶记》的“赵五娘吃糠”这场戏,之所以能够催人泪下,其主要原因就是将淮剧的悲情特色,人物的悲惨命运,天灾的悲剧性质,这三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从而将悲剧的艺术效果推向极至,也使《琵琶记》成为淮剧里的经典,传唱几百年经久不衰。

  淮剧的悲情特性完全根植于苏北灾民的悲剧命运,淮剧的曲调天生就是为了灾民的悲情发泄。传统的“香火调”就源于苏北求神拜佛以保风调雨顺的香火社戏。“老淮调”源于叙述灾荒,唱起来情绪悲愤,色彩鲜明,大段唱词常常是扣人心弦,催人泪下。淮剧经常使用的“南昌调”、“叶子调”、“跳槽调”、“下河调”等曲调,全都是灾民乞讨时的对唱发展而来。因而,淮剧擅长演绎悲情曲调又被称为“苦情戏”。这是苏北灾民贫困的生活状况和苏北人的悲情性格的直接反映,从而使淮剧成为苏北人区域性格的精神符号。当戏台的大幕一经拉开,舞台上唱的跳的便是一片呼天喊地的血泪控诉。“淮悲调”时而清亮,时而混浊,“下河调”时而平缓,时而激荡,这就难怪许多人将淮剧说成是哭丧了。

  当年淮剧作为“门谈词”时,倚门乞讨演唱的是:“叹只叹遭旱荒年有三载,树无枝草无芽水井也干。又谁知发下洪水五月十三,有湖田和土地被水来淹,高岗地被沙压具已不见,低洼田被水打波浪滔天……”试想,他们在唱“门谈词”时是何等的悲痛欲绝,是何等的凄惨悲凉?在这里,淮剧哪里还是在唱?简直就是在哭诉,就是在泣血。

  苏北的灾难引发了淮剧的悲情,正是淮剧曲调能够感天动地的根本原因。因而在淮安发生的本土故事《窦娥冤》才能如此家喻户晓,传遍全国。悲剧发展到了杀头的关键时刻,因灾而生的淮剧悲情天性便流露出来了。也正因如此,窦娥在被冤杀行刑之前,这才发了三桩无头誓,其中就有两桩是关于自然灾害的,一是要六月下雪,二是要三年大旱。那出《琵琶记》里的赵五娘吃糠,也是因为天灾大旱,也恰好表现了淮剧曲调的这份悲情天性。在灾荒绝境之下,公婆为了能让赵五娘放心去京城寻夫而双双吞糠自尽,赵五娘眼睁睁地看着公婆噎死在自己的面前,也就悲痛欲绝地唱出“淮悲调”,让观众跟着她一起流泪。

  然而,炙热如火的太阳,依旧照耀在蔡家庄的上空,却没有一丝儿被这曲“淮悲调”感动而下雨的迹象,倒是引来了一场蝗灾。只见得一片片成千上万只蝗虫遮天蔽日地向蔡家庄扑来,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嗡鸣,然后向村庄和田野俯冲下来,很快就落满了村里村外,蝗虫所到之处,庄稼没了,树叶没了,连野草都没了,四处全都是被蝗虫啃噬之后留下的洼坑。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拿起叉把扫竹驱赶起蝗虫,又敲起锅碗瓢盆想吓走蝗虫。在千万只蝗虫的飞舞中,全村上下一片锣声,一片吼叫,一片呼号,还有一片哭喊。

  我觉得这片声响肯定会合奏演变成淮剧的另一种悲惨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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