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澄:淮剧《祥林嫂》天问赏析

当代戏曲音乐创作难点很多,作品想要成为经典何其之难;而其中现代戏的创作还更有其特殊的难度。然而,我却愿意把淮剧现代戏《祥林嫂》“天问”唱腔视为经典来向整个戏曲界推介。

一、文字达到情感高峰

袁连成是淮剧界颇具名声的实力派中青年作家,这段唱词比较突出地显示了他对唱词写作的功力。

此段唱词基本可分为四个层次。开头“望天空”到“脚底下踩出一条苦水河”是悲缓无助地对戏剧情境的渲染过渡到自己心境的表达;其后“从小爹娘抛下我”至“到头来我还是被扫地出门归宿无”则是对自己一生苦难悲切的细数与回顾;从“回首往事不堪顾”起是唱腔情绪色彩的一个大转折,即对一生倍受摧残的不堪回首,转向了步步深入和紧迫的疑虑、追问;而从“人死灵魂有没有” 直到结尾便是人物从疑问转向了难以自抑和喷涌而出的哭诉、怨责,达到呼天抢地的情感高峰。这是一个良好的文学结构,同时也是个合理的情感结构,它表现为由情境入心境,戏剧情感由静入动,并且不断发展、涌动、积聚,及至爆发、喷泄、升腾,达到高潮的内在结构,这样的情感结构对其后的音乐创作带来了极好的先决条件。因为在这样的结构之中,不仅有着良好的文学内容表达,同时也完成了对情感的逻辑、节奏、色彩在形式结构上的设计。

二、曲调朴质的经典

赵震方是当前淮剧音乐创作的领军人物,对剧种音乐传统扎得深、对剧种生成的地域文化体悟得透,而且刻苦勤奋,悟性极高。

他懂戏,懂人生,懂文学,懂人物,还懂语言,这些都构成了他良好的创作素质。

他在“天问”的创作中对传统的追寻与把握,首先就在于毫不犹豫地选用了淮调。淮调是淮剧的原始之音,堪称为淮剧音乐之根,而其后在音乐上更为丰富的拉调、自由调都是从淮调发展而来的。淮调在声腔上的魅力,几乎达到了在淮剧演出中成为观众最大期待的地步,甚至会出现观众在久不闻淮调时便于剧场内齐声连呼“淮调、淮调、淮调!”的奇景。一种传统声腔能够深入人心达到如此地步,当然是因为它具有着特殊的、不容忽视的价值。所以,对传统的恭敬和坚守,决不能虚妄看成是对粗鄙的陈迹、土俗之怀旧和抱残守缺,传统声腔的价值,关键在于其中所体现的那种民心所向、民心所选、民心所赏的群体精神,以及这种精神之中所包蕴的智慧、趣味、和气质。因此,它们可能表面看来似乎并不复杂,内里却具有着一种“质朴的经典”之性质。

当然,“天问”的成功决不只是对传统的继承、运用之结果,而有着大量出色的创新。作为程式性的戏曲音乐在它的发展之中,所有杰出作品中所凝聚的创造力总是完整地体现于新形式的创造和对旧传统的再创造这样两个方面,缺一不可。

三、像、准、美、新、高

陈澄是个具有良好的家学传承、悟性极佳、而且刻苦用心的优秀演员,她声音条件好,又特别会唱,至少在二十年前就以韵味浓厚的演唱艺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澄的演唱,十分用心和讲究,甚至称得上是处处用心,细致到了一个、一个音的润腔。在整个唱段中,她的声音显得统一而又富于变化,而对音色、力度、气息、咬字的松紧、收放的分寸,小腔儿的运用,都处理得极其细致丰富,且表现戏剧情感的张力极大,既追求唱腔的美听,更注重情感的表达,显示了她对驾驭大段戏曲咏叹所拥有的扎实功力。作曲家在作品中对传统韵味和现代气质的追求,对音乐结构的铺排,对情感层次的推进,对人物音乐形象的定位等诸多设计,都准确地体现在了她流畅自如的演唱之中。

陈澄:淮剧《祥林嫂》天问赏析

听陈澄的“天问”,可以充分感受其慢板的美,清板的细,垛板的清,散板的激情澎湃和酣畅淋漓。这些效果完全来自于她在演唱上的充分研磨,更体现了她游刃有余、令人吃惊的能力,也即:慢板的魅力,清板的功力,垛板的气力,和情感的张力。

她的演唱对咬字非常讲究,字音传达清晰准确。甚至这种咬字的讲究还达到了“咬字出唱法”的地步,正如“丈夫在我的肩上驼”的“驼”字处理,不仅让字正、字清,更形成了独特的旋律形态和别致的唱法。然而,她在咬字清、准的同时,又决不简单地夸张方言中的俗气,而是努力提高方言唱念中的音乐性,在提升其审美品格上去下功夫,这就如同历史上世代艺人将生活语言加工成了美化的舞台语言一样,功德无量。可以说,正是由于陈澄这样的演唱,便让“天问”一曲具有了更多的时代气息,显得与淮剧老艺人的演唱不大一样,极为难得、也极为可贵地让地方戏的质朴与大气结合了起来!

笔者总结:现代戏与历史剧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特别的难点呢?有人说,当前的戏曲唱腔创作中,历史剧要新点儿,现代戏则要老点儿。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历史剧在运用传统音乐语汇时会有一种自然的贴切,而现代戏为了追求新内容、新气质、新风貌时,往往容易向离开传统的方向走得过远。但是我却认为,现代戏音乐创作最重要的难点,还是在于对传统的深刻把握,同追求时代感、对音乐形象的个性化要求及其深度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处理。新编唱腔,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总是要有不同程度的创新和突破,有时突破的幅度还会比较大,但这种突破未必仅仅因其幅度的大小而决定它能否立足,其中的关键,除了继承与创新的分寸感、新老结合的自然度以外,还有一点十分重要,那就是新作品在打破老格局之后自身能否成为严谨统一、浑然一体的新结构。这方面,“天问”为我们作出了很好的示范。

当然,不论现代戏还是历史剧,好作品最终还是有共通规律的。我曾说过关于优秀戏曲唱腔的“像、准、美、新、高”五个字要求。也就是说,一要有“京剧姓京”那样对剧种声腔、戏曲程式性的尊重,对传统声腔、音乐程式中所体现出的群体精神的尊崇,来获得对那种“质朴的经典”之精神内涵的“像”;二要有对此时、此地、此人戏剧情感表现的“准”;三要有对形式锤炼和韵味的讲求,使其经得起反复欣赏,具有艺术独立审美价值的“美”;四要有体现时代气息和趣味的“新”;五还要有能够体现艺术表现的深刻性和独创性之艺术格调的“高”。

四、淮剧 “祥林嫂·天问 ”唱词

望天空雪如柳絮纷纷舞,

看人间灯笼如海汇成河,雪花苦将灯笼伴,

这世上究竟是喜曲还是悲歌。

今夜晚家家户户围桌坐。

祝福声声道不完。

偏偏我脚下有路又无路,

孑然一身饥寒交迫步难挪,

灾难陪我将光阴过,

脚底下踩出一条苦水河,

从小爹娘抛下我,

十一岁卖身为媳受尽折磨。

嫁祥林 未做媳妇先做母,

多少年丈夫在我的肩上驮,

等来那洞房花烛新娘做,

祥林又暴病不起,一命呜呼,

丈夫死,大伙偏说是我罪过,

逼我卖我再嫁二夫

老六对我心不错,

添下阿毛笑声欢

只说是苦尽甜来日子过,

平平安安无风波

一心编织幸福梦,

却不料儿被狼吃惨不忍睹,

老六病发 命断山坡,

我又成了浪迹苦海一破船,

从此佣人没法做,

人们忌晦灾星婆,

大人见我忙着躲,

嫌我说话太噜苏,

小孩视我如恶魔,

吓得伸舌打哆嗦

捐门槛都说能赎我罪过

到头来,我还是被扫地出门归宿无

回首往事不堪顾

幸福梦儿破

逼上了不归途

我一生究竟犯下了什么错

为什么好人却无好结果

我一生触了哪家法一部

为什么天也杀来地也诛

我一生命运究竟谁摆布

为什么吃不尽的辛苦

受不完的折磨

尝不够的灾难

爬不断的坎坷

死后还遭分尸苦

阳间阴间都不放过我

莫非是,从小外婆在骗我

长大婆母在骗我

私塾先生在骗我

鲁四老爷在骗我

乡邻乡亲在骗我

庙里和尚在骗我

识字人儿在骗我

瞎眼山民在骗我

世上男人在骗我

同是女人也骗我

卖福老头更骗我

骗我、骗我、都骗我

骗了我一生辛劳、二次嫁夫

山村苦女、四处颠波

五味俱尝、六亲皆无

吃穿忧愁、八方折磨

久盼幸福、石沉大海的苦命女子

却为何

人死灵魂有没有

阴间团圆能与否

抬头问苍天

苍天茫茫默无语

低头问大地

大地沉沉声息无

苍天不说、大地不语

难道说大地苍天也装糊涂啊

责任编辑:淮小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