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 | 小剧场淮剧《画的画》: 以“画”为引,漫“画”世相

幽暗的灯光,隐衬出舞台中央的架子鼓和一位端坐的鼓手。忐忑而又令人期待的鼓点声中,戏曲舞台上的五大行当——生、旦、净、末、丑依次显现。他们一边缓缓移步,一边自报“行当”,朦胧,虚幻。忽然,随着“人生舞台尽风流,且看谁人立潮头”的淮歌唱起,他们画风一变,耍起了身段,组合了队形……这便是日前亮相的,由杨浦区文联“管燕草工作室”出品的小剧场淮剧《画的画》的开场。

剧评 | 小剧场淮剧《画的画》: 以“画”为引,漫“画”世相

舞台很逼仄,六位演员却始终在台上。他们或进入剧中角色,或背身隐匿,若无其人;他们时而组成“歌队”,时而又成为规定情境中的道具;随着剧情发展,他们忽又时空穿越,成了剧中事件和人物行为的点评者……

对于淮剧老观众来说,这或是他们前所未有的观剧体验,即对淮剧剧种而言,这也堪称舞台演出的开先河之举。这出获得中国文学艺术发展专项基金资助的戏既有小剧场戏曲的实验性和先锋性,又尊重并凸显淮剧戏曲本体艺术的品相,如投石试水泛起的涟漪,令人过目不忘。

“画”是剧中的一个道具,也是全剧所有人物的行为动机,更是作者的一个隐喻。新登基的皇帝颁诏,要寻找一幅散失民间、内藏有治世玄机的汉代古画《逐鹿中原》。于是,朝野上下,闻风而动,乡野民间,陡生波澜。在一片“寻寻寻、找找找”的熙攘声中,描绘出一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官场百态和“贪婪追逐,作茧自缚”的世相大“画”。

剧评 | 小剧场淮剧《画的画》: 以“画”为引,漫“画”世相

丑角应工的县令陈海山捷足先登。他获悉嫂子刘文莺祖上乃汉代王室,家中恰藏有那幅古画,便迫不及待地通过张公公(净)向新皇效忠,立下了五日之内呈上《逐鹿中原》的生死状。之后,便演出了“盗画”“讨画”“逼画”的三部曲,直到最后以赝品进贡,不但没能“官升三级”,反落得名裂身亡。就在这环环相扣的情节演绎中,我们看到了编剧管燕草和导演吴佳斯为这个小剧场戏曲设定的独特品相,和她们在戏剧观念上的新锐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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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之夜,陈县令悄然潜入其兄陈海峰(生)府邸的画室,为了不留痕迹,他随身带了一幅准备调包的伪作。偷盗即将得手之际,被纷纷流言扰得心神不宁的嫂子(青衣)拉着丈夫也来到了书房。心虚的县令“噗”地吹熄了其兄手中的灯笼,于是,舞台上便呈现了貌似《三岔口》的片段:摸黑、碰撞、误会、错乱……紧张和疑虑共处,悬念和搞笑并存,充分展示了戏曲舞台的“假定性”。或许你觉得这种场面并不鲜见,那么且看,导演不仅让空场的净角和末角化身道具,出任了画室的书案,而且别出心裁,把画轴的外形设计成了平面的圆盘。书案中的“画”盘刚被盗出,县令便因做贼心虚把它和自己带来的伪“画”盘搞混,两个圆盘在地上来回滚动,一双滴溜溜的贼眼跟着滚盘左右打转,这就明显突破了以往戏曲舞台上以虚代实的假定性,角色心态的外化也因此更为传神。如果觉得这还只是导演二度创作时的小机趣,那么接着看下去。当小贪官自以为得计,错拿了自己带来的伪作仓皇离去后,这段颇有悬念的情节戏便以兄嫂释疑,误以为黑暗中的碰撞只是一只硕鼠作祟戛然中止。从剧情常理来说,这样切断似有些可惜,但编剧的着眼点却不在这类情节对观众的勾引。只见刚才的三个人物和权作道具的两名演员忽然摇身一变,组成了歌队,他们的角色身份倏然消失,五个行当瞬间成了芸芸众生贪婪心情的化身。他们个个都如那只老鼠一般嗅着油香,奔跑着、吮吸着,画室的视角也打开了,代入的是斗室之外的社会空间。“画画画,那幅画,栽在心中发了芽,种在梦里开了花,一不小心就结成瓜。”调侃的道白,不仅是对陈县令的耻笑,更辛辣地剖析了一众贪吏的跑官梦。

这种瞬间转换,有着以点带面、见微知著的透视效果,显示了戏剧理念的一种突破。编剧并不仅仅满足于把观众带入剧情,为编导营造的舞台幻觉而“移情”,她更在意的是观众间离之感,让观众在关注人物命运的同时,随时保持自己的清醒和思考,对舞台上发生的事件做出理性判断。舞台上的这个切换,为创作者对戏剧观的探索和追求提供了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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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还在继续。偷鸡不成而时辰逼人,于是从幕间的“行当”之列再度回到角色的陈县令只得放下身段,对同样回归角色的兄嫂上演了苦情戏(有趣的是,演员的这种身份转换并没有采用面具或变脸,就是一种“穿越”,而聪慧的观众也能瞬时切换自己的视角,进入另一种情景)。他以面临“下岗”来博取胞兄同情,以一生对兄嫂执父母礼的盟誓作为讨画的交易。谁料善良的嫂子也身处两难,小叔的行为固然不齿,但她所以不能相帮,是因为家传的这幅“画”另有隐情。眼看索画不成,气急败坏的县令顿时翻脸,从软“讨”到“霸王硬上弓”。就在嫂子携画及时逃脱,县令把胞兄押解回府,令观众为兄嫂命运担忧,为手足之情扼腕,悬念丛生之时,编剧却又把剧情“按下不表”,五个行当再次登场了。如果说上一次的摇身一变还只是角色和点评者跳进跳出的转换,这次则是对行当的进一步解构。五位演员不但作为歌队,再度渲染了“画”对人心的诱惑、侵蚀,更把“行当”这种观众刚刚认可的符号,来了个逆转,突然具象为官场中或垂涎或打探的人物形象。于是,温良的嫂子刘文莺秒变为贪婪的知府太太,从知书达理的闺门青衣成了泼辣的彩旦;而那位曾经慷慨激昂,对“皇上寻画”表示“我却不信”的净角,也禁不住“内心的小波澜晃荡晃荡”……

由于没有借助面具,此次的具象“穿越”或许有些费解,但随着演出的继续,观众依然进入了编导人设的观剧语境。他们既跟随剧情,关注着兄弟反目后的人物命运,更沉思着由一幅画掀起的波澜,如何无情地撕开覆盖于血脉亲情之上的面纱。诉诸“移情”的故事情节和追求“间离”的理性思考,就这样此起彼伏,给了观众一种全新的观剧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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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陈县令彻底撕脸,把兄长押回府衙作为人质,上演了“逼画”一折。不料那幅令他“魂牵梦萦”的《逐鹿中原》竟是不可对外人言的赝品!于是以此进贡的陈县令不仅跑官梦彻底破产,还因献“假画”触犯当今而魂飞天外,当场咽气。此时,五位演员又缓缓从角色中抽身而出,五个“行当”犹如牵线木偶般边行边吟,道出了芸芸众生对寻画的最后感悟“谁有本事得到它,乐极生悲苦哈哈。怎不让人害怕它,想尽办法离开它”,“这人啊,就怕管不住自己的心”。此时,那圆盘状的“画”忽又在舞台上来回滚动,还偏偏跟着他们的脚跟打转,众人则如击鼓传花,唯恐避之不及……

至此,一则荒诞的寓言画上了句号。掌声刚刚响起,那位端坐后场,始终以鼓声引领节奏,渲染氛围的鼓手,突然随着流行的说唱跳起了热辣的街舞,并带领生、旦、净、末、丑,在当下流行的“海草舞”中向观众谢幕。随着阵阵掌声,观众从历史回到现实,又完成了一次颇有寓意,令人回味的时空穿越。

小剧场戏曲《画的画》确实令人惊艳。更可贵的是,它在大胆实验先锋探索的同时,不离其宗,坚持姓“淮”。程式化的表演,规范的唱念做打,充分展示了淮剧艺术的本体魅力。五个行当各显其长,尤以饰演县令陈海山的丑行演员徐星辰,饰演其兄陈海峰的生行演员陆晓龙,饰演其嫂刘文莺的青衣演员陈丽娟更为出彩。生、旦的举手投足,水袖圆场,都呈现了戏曲表演的写意之美,丑角的帽翅,跪步,以及最后的“僵尸”摔,也表现得很到位。而在夫妻“隔空思念”,兄弟“柴房叙旧”等唱段中,陈丽娟和陆晓龙凭着圆润柔美,沉稳脆亮的嗓音,以情带声,如泣如诉,唱出了望眼欲穿的思念,唱出了身陷囹圄的悲愤,更唱出了兄弟情断、燃萁煮豆的痛心。情深处意蕴绵长,悲怆处字字铿锵,既把人物的内心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更使老观众沉醉于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淮剧老调之中。

《画的画》首演后的一次座谈会上,管燕草谈到了自己这个作品的创作追求。除了小剧场的先锋性、实验性,和淮剧本体的戏曲性,她还谈到了对“当下性”的关注。从演出效果来看,她的这个追求也是有成效的。不仅是观演空间的改变和舞台语汇的新颖已然打上了当代的鲜明烙印,而且其貌似荒诞的内容,居然可以和那么严肃的主题结合,更有着锐利的当下指向。我看戏的那天,座中有不少新观众,杨浦区文联还特意请来了纪监委的干部,他们看得很投入,不仅没有产生违和感,还不时报以笑声、给予掌声,验证了这个题材的当下价值。不过话说回来,戏毕竟是戏,以古喻今是必要的,但有些过于直白的类比还是稍嫌牵强。我意还是把它当作一个故事、一则寓言,让观众在笑声中产生联想,有所意会,足矣。

(本文刊登于《上海戏剧》2018年第5期)

责任编辑:淮小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