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伟平:当代淮剧领军人

“量今发古制新装,韩子蜉蝣楚霸王。淮调绕梁谁得似,方知伟艺不平常。”

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以“同道之谊、知交之缘”,复占绝句一首,赞誉淮剧表演艺术家梁伟平。尚主席诗中咏吟的“韩子蜉蝣楚霸王”,正是梁伟平在都市新淮剧三部曲――《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千古韩非》中饰演的三个人物。业内外人士公认,这蜉蝣、项羽和韩非三个典型形象已将新时期的淮剧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更新的水平、更高的高度、更宽的平台上,而梁伟平凭借这“三部曲”,成为当今上海淮剧的翘楚和领军人。

梁伟平:当代淮剧领军人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与老艺术家的接触中,可常常听到他们“口碑”中的人物,如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是娥常常提到的是茅善玉和徐俊,滑稽大师杨华生和绿杨口里念叨的是王汝刚,而淮剧表演艺术家筱文艳说的就是梁伟平。那年,市文联组织艺术家上黄山采风,小字辈的我陪伴老艺术家上山,其中就有筱文艳。那天在北海,因大雨留驻在宾馆里。面对眼前有“淮剧梅兰芳”之称的艺术家,因当时社会上对淮剧还存某些偏见的缘由,我突然问起淮剧接班人的问题。筱文艳笑着说:“有!”接着告诉我,她曾亲赴扬州,挖掘好苗,而现在已经崭露头角,且前景看好。她还信心百倍地说,他还可以带动一批年轻人热爱淮剧。筱文艳挖来的这棵好苗就是梁伟平。转眼20多年过去了,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正是我要采访的梁伟平。听到这段逸事,他还真有点激动。“筱文艳确是我的恩师。没有她,或当年她不来扬州,那根本谈不上我的艺术之路,甚至我的人生也将全部改观。”

梁伟平是真诚的,过去虽已成历史,但他没能忘记。他说,一路走来,得到了多少人的搀扶帮助。所以,我真的要感激他们,同时要感激这个时代。

与淮剧有缘,又“失之交臂”

1957年9月,梁伟平出生在江苏阜宁,同时出生的还有他的孪生兄弟梁仲平。盐、阜一带虽是淮剧的故乡,但梁伟平年幼时对他全然没有兴趣。他上小学时,“文革”开始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让他亲见了:他的祖父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曾加入国民党,三十年代在县城开了一家“印刷社”,这既有历史问题,又算剥削阶级,于是祖父被挂牌游街。

此时,县淮剧团已解散,梁伟平整天听到的是“造反有理”和“样板戏”。也许是耳熟能详吧,样板戏中主要唱段,他都会哼唱。不久他参加了县“小红花”艺术团,那里他演过《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但这些是京剧,淮剧对他来说,还是一片空白。

然而,淮剧似乎命中注定与他有缘。1971年,县“支左”军代表宣布,撤销文工团,重建淮剧团。原县淮剧团的一位作曲沈老师匆匆来到梁家,动员梁伟平和他双胞胎弟弟去报考。梁伟平对淮剧一点没兴趣,他的父母认为唱戏没地位,何况唱的是淮剧,所以也不赞成。这时,有同事劝说,“你们家成分不好,只有这样一个渠道才能让兄弟俩不下乡。”父母想想也对,当时上山下乡一片红,梁伟平一个姐姐已留城,两个儿子肯定要下乡。思前想后,决定送两儿子去报名。

报考的人还真不少。梁伟平没有学过淮剧,热心的沈老师后面教一句,他唱一句。唱了两句,台下主考姓赵的军代表说,行了。他觉得这对双胞胎很可爱,也很难得,就拍板录取了。可到政审,麻烦来了:祖父是国民党员。国民党员的后代怎么能上革命舞台?这是原则问题。也许是与淮剧有缘,赵军代表对梁伟平兄弟实在厚爱,于是想办法,说他们祖父是1924年加入国民党的,当时是孙中山领导,实行国共合作。就这样,两兄弟被录取了。

这就是人的秉性,梁伟平尽管是不愿来学戏,但既然来了,就要下功夫学好。他练功特别卖力,练唱更是毫不懈怠。接着,“四人帮”被粉碎,演出越来越频繁,这给了梁伟平机会。不久团长看到《逼上梁山》的材料,率先把它搬上舞台。梁伟平饰演主角林冲,结果一炮打响。他相继又演出了《十五贯》《秦香莲》《珍珠塔》等。禁锢多年的传统戏重见天日,在火爆演出中,初露头角的梁伟平受到观众欢迎。

然而,尽管这样,许多人还脱不开旧观念,不仅演员这个职业,尤其是淮剧受到歧视,有时连人格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梁伟平的祖母就从不敢与人讲孙儿在哪里工作。梁伟平对此愤愤不平,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决定离开剧团。当时县里哪里肯放,但梁伟平主意已定,宁肯打灯光、搬布景,也不肯演出。一年后,县里只好放行。

这一抉择,改变了他的一生

1984年春天,梁伟平落户到扬州,工作单位是建筑安装工程公司,户口、关系都已转好,只是具体工作未定。那天,他刚吃完饭,忽听到有人敲门。来人就是筱文艳,同来的还有上海淮剧团的剧作家乔谷凡。

梁伟平说:“当时上海淮剧团缺小生演员,筱文艳老师走遍苏北为寻找小生到沪挑大梁的,结果跑了一圈没看中。后来一位导过我戏的导演告诉筱文艳,说有一个演员虽已转行,但手续还没办妥,这个人就是我。筱文艳为此马上赶到扬州。她像找到宝贝似地拉着我,看着我,说,你让我找得好苦啊!当时看到筱文艳,那是不得了的事,何况她还亲自上门来我家。”

筱文艳认为梁伟平这样改行太可惜,因为淮剧正需要他这样的年轻人。她恳切希望梁伟平随她去上海,重返舞台。

筱文艳的来访,使梁伟平不能平静。因为筱文艳一直是他仰慕的淮剧界代表人物,她的话诚恳中听,这使梁伟平又一次来到人生十字路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他是觉得演戏被人看不起而改行,但一旦真正离开了舞台,一种失落感又油然而生。因为毕竟他已经跌打滚爬十几年,并为之付出血汗。说实话,对演戏他有一种又恨又爱、既想离开又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感。而发挥聪明才智的艺术创造对他很有吸引力,他听说上海对演员很尊重,那儿又名家云集,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人的一生有时候就是那么有戏剧性。在梁伟平刚刚下决心要离开淮剧时,淮剧偏偏又选择了他,或者说,他又再一次选择了淮剧,这一抉择,改变了他的一生。

“师恩难忘”却又“苦恼缠身”

梁伟平是幸运的,在上海他确遇到了好老师。筱文艳老师请来声乐老师肖翰芝教他科学发声,又请来了著名昆剧小生岳美缇对他进行身段指导。岳美缇是昆剧大师俞振飞的门生,她认真地教了他《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后,又教了《罗英访贤》,还教扇子功、水袖功,耐心细致,不厌其烦。特别是有天,岳美缇带他去拜访俞振飞大师,对这位淮剧新小生,俞老鼓励他“广采博取,勤学苦练,坚持不懈”。这12字后来成了他学艺的座右铭。在淮剧团,他同样受到前辈的关爱。1952年就在全国会演获奖的著名小生杨占魁,无私地传教他排演《水漫泗洲》《白蛇传》。“师恩难忘”,在以后的艺术生涯中,梁伟平一直铭记老师对自己的教诲。

很快梁伟平在上海淮剧团挑起了大梁,在相继演出的十几部戏中,他对每一个角色都认真塑造,每一句唱词都悉心研究。英俊的形象、动听的唱腔,很快赢得了观众。而影视圈的一些导演也看中了他的形象和演技,先后邀他在《李商隐》《月朦胧鸟朦胧》《江南情》《最后的谋杀》等影视中饰演角色。梁伟平虽也学习到不少新东西,但他的心从未离开过淮剧。他有一种朴素的认识,调他到上海是来演淮剧的,否则他对不起筱文艳。

不过随着文化多元化,戏曲大众的分流,梁伟平的苦恼也随之缠身。作为“移民”上海的苏北剧种,起初上海淮剧团还沾沾自喜地“回娘家”,频繁去苏北,但不久“娘家人”也失去了新鲜感。看着淮剧在上海进入了“熊市”,他心中难以平静。1993年,就在梁伟平寻求出路时,一部大作横空出世,让淮剧在上海起死回生,这就是剧作家罗怀臻创作的那部被称为“都市新淮剧”的历史传奇剧――《金龙与蜉蝣》。

激情唱响“都市新淮剧”

《金龙与蜉蝣》无疑给梁伟平突破提供了一个契机,但当他接手饰演蜉蝣,真正投入对这个人物创造时,却感到艰辛和苦涩。他告诉我,要演一个阉人,一个太监,对他来说,当时确有个艰难的过程,因为蜉蝣与传统戏中的刘谨、魏忠贤一类脸谱化的奸诈人物不同,他性格、心理不止复杂,且变态,并可恶。而自己在观众眼中已是个“唯美”的小生,所以,演蜉蝣,无疑是个挑战。

梁伟平请教岳美缇老师,又与编剧分析人物性格,在导演的启发下,他把人物心路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层层递进。在他的努力下,把蜉蝣这个人物立体地演绎在舞台上。《金龙与蜉蝣》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潘虹看完《金龙与蜉蝣》后赞不绝口,说,一个演员如果能塑造一个好的角色,能进入到人物心灵的角色,这个演员等于多活了一辈子。

《金龙与蜉蝣》成为上海新淮剧的一座里程碑,也成了梁伟平艺术之路的新转折点。1994年,他以饰演蜉蝣,继名列上海白玉兰表演艺术奖主角奖的榜首后,又喜摘第十一届中国戏剧奖梅花奖。

1999年,为新中国成立50周年献礼,梁伟平开始排演《西楚霸王》。《西楚霸王》同是罗怀臻编剧。如果说,《金龙与蜉蝣》为上海淮剧去掉了村落里的俚气,那么《西楚霸王》则展示了楚文化阳刚豪放的大气。梁伟平一反传统的“净脸”,而以武小生塑造了一个既是“战神”又是“爱神”的铁骨柔情的霸王。他向上海这座苏北人客居的城市再次吹送新淮剧的探索气息。很多专家称“没想到淮剧能演这样气势磅礴的大悲剧”,而梁伟平作为激情演员,以英气、霸气、骨气和义气,为中国戏剧塑造了一个新的霸王形象,在一种全新艺术表演的境界中他再度实现了一次飞跃。

2005年,由赵莱静、罗周编剧的《千古韩非》,把2500年前的思想家、政治家韩非栩栩如生地表现在舞台上。《千古韩非》虽也是一出悲剧,但它和《西楚霸王》不同之处在于不是简单化的善与恶的斗争,而是人与自己命运的斗争,是政治理想与故国情怀的矛盾斗争。韩非这个人物具有多面性,既有自恃自傲的一面,又有没落贵族的热情浪漫,更有改革者的雄才大略。梁伟平在塑造这个人物时,从内心出发,强化肢体语言,深挖心理动作。他的表演继承了老淮剧的传统,力求返璞归真,同时突破小生行当的局限,表演充盈着书卷气、贵族气,功力不凡。如第一场戏里,当韩非回忆起秦军坑杀赵军40万时,伴随着急促的鼓点,梁伟平广袖起落,抓袖、甩袖、抛袖等运用,表达了人物的悲愤心理。梁伟平在台上慷慨悲歌,台下掌声雷动。

《西楚霸王》让梁伟平再次摘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同时荣获中国戏剧节优秀演员奖等;而《千古韩非》又让梁伟平获得首届中国戏剧奖优秀表演奖、第十三届田汉戏剧奖等奖项。“三部曲”完成了上海淮剧从传统戏剧向现代都市戏剧的转变,而梁伟平立于其中,成为当代淮剧的领军人物。

梁伟平:当代淮剧领军人

四十不惑,他报考入大学

对演员来说,最后的拼搏其实是文化,梁伟平深得其理。1997年,已是“四十不惑”的梁伟平参加全国通考后,被录取进入上海交大人文学院文化艺术事业管理专业学习。在三年大学中,他不仅学现代汉语、中国文学史、音乐史、美术史,还学市场营销学和文化管理学。为此到台湾演出时还带着书本复习。我知道,这个时期对于梁伟平无论是剧团还是家庭,都处于承上启下的位置,但在忙碌而少有的时间里,为什么他还有如此激情?梁伟平说,我的读书最大动力就是为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一代大师梅兰芳、周信芳、俞振飞对中华文化的博学为我们做出了榜样。而如今是知识爆炸的时代,它决定了如果一个人浑浑噩噩、得过且过,那他必定被时代所淘汰。况且自己还是剧团的负责人,学习不光为自己,还有带动一批人的意思。梁伟平最后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完成了学业。

在如今名角中,没有汽车者恐怕已鲜有所闻,而梁伟平却是其中一位,至今他依然骑自行车上下班。听说,他是为做给青年演员看的。这次他证实了这一点。梁伟平告诉我,小车他不是买不起,但现实告诉他,淮剧在大上海生存还是比较艰难的。一方面淮剧艰苦创业的精神需要传承,另一方面,大上海的诱惑性很大,淮剧演员工资偏低,如果他过分招摇,容易使他们产生心理落差。所以他骑车上班也有与他们同甘共苦的意味。当然他也找了两个理由:一是健身,二是环保。

毋庸讳言,由于大环境的原因,戏曲的危机感始终存在。不少名角转型到了影视。而这对梁伟平来说,真是有太多的机会:“很多剧组找过我,最多一天有四个剧组,而且表明‘非你莫属’。我能去吗?筱文艳老师当年请我来是让我唱淮剧的,我能整天去拍电视剧赚钱吗?这我做不出来。当然,我也参与了一些影视的拍摄,但仅是“客串”而已,虽然互相学到了不少东西,但让我转行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知道要使淮剧在上海赢得足够的尊重,那淮剧演员必须有一种专一的精神,特别对于我。”

“淮梦绕梁”——有“淮剧王子”之称、现在已是上海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梁伟平,以他的艺品和人品在上海,乃至全国艺界赢得了美誉,观众期待着他变为“淮剧皇帝”,我们也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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