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训”梁伟平为何让王蒙认定“对得起时代”
上海,那个炙热的夏天,大中午的排练刚结束,梁伟平走出大楼,找来一辆共享单车,单脚抬起,正要跨骑——刺啦一声,世界旋转,一辆快递摩托呼啸而过,加宽的载货铁架瞬间将小腿划开,鲜血淋漓。跌坐路沿,断裂的骨头让梁伟平只能挤出力气问出一句话,“小伙子,你怎么能这样径直撞我?”
伤筋动骨一百天,花甲之年的梁伟平却没好好歇过几天。80多天后,被鉴定为十级伤残的他拖着伤腿,咬牙再度站上舞台,将这部他足足提前一年半“跑圈”练体能,浸透太多汗水、血水的《武训先生》,奉献给观众。在他眼中,“一个剧种,没有戏就没价值。”
作家王蒙如此褒扬,“我愿意为此戏鼓与呼,我祝愿淮剧《武训先生》锻造成为又一个当今的经典剧目,演下去,再演下去;完美下去,再完美下去,对得起武训,对得起淮剧,对得起时代。”
梁伟平
将这一路的积累,定格于“武训”
乞讨39年,建成3所义学;义学建成,他溘然长逝;清朝皇帝赐他黄马褂,社会贤达奉他为“圣人”并称他为先生;他被称为中国“希望工程”的先驱者……他就是武训。
淮剧《武训先生》
2017年,上海淮剧团创作的《武训先生》首演。“为了穷人孩子能读书识字,他讨饭行乞39年,积攒钱财,兴办义学。59岁那年义塾办成,他却积劳成疾,安详逝去。他以最卑微的行为,做了最崇高的事情。”首演后,上海淮剧团艺术总监梁伟平写下这段话。
这是一部做减法的戏,重现淮剧的质朴,让演员的声腔和道白成为舞台主体,五场戏,五个主要人物,讲述了武训一生。“武训”扮演者梁伟平赢得满堂彩。“你知道他对角色有控制,但感觉不到他在控制,仿佛角色天然就是他那样。”上海市剧协主席杨绍林感慨。
舞台上,在四面八方朗朗读书声中,59岁的“千古奇丐”武训先生走完一生。舞台下,梁伟平演出结束说出第一句话,“眼中本来没泪水,不知何故涌两行”。
“一个叫花子办起三个‘义务教育’的学堂,正如编剧者说:他‘对知识有崇高的敬畏,对人生有执着的信念’,他‘用一辈子的时间践行一件事’‘将理想化成了生活’,这难道不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王蒙形容。
《武训先生》是上海淮剧团“都市新淮剧”三部曲的压轴。从上世纪90年代《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到现在的《武训先生》,均由编剧罗怀臻与梁伟平合作完成。戏曲界公认,“都市新淮剧”理念提出和实践,开辟了一条中国戏曲发展独特路径。
时代在发展,《武训先生》的理念,已不同于《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时期。
“越是现代化,越要找回自己。在今天,‘都市新淮剧’是要回归,重新找回本色,让淮剧回到淮剧。当然,‘再乡土化’也并非因循守旧走老路,而是以城市人眼光、国际性审美反观淮剧特色,更清醒意识到戏曲剧种个性的可贵,彰显自身传统。”罗怀臻说。
《武训先生》给了淮剧重返乡土、再乡土化的机遇。而细微如尘土、伟岸如山峰的“武训”形象,正需要接地气的剧种来进行民族化、地域化和再乡土化呈现。
互相成就,怎能不成功?淮剧《武训先生》是国家艺术基金2016年度大型舞台剧资助项目,2017年5月22日首演,获当年上海市舞台艺术作品评选展演优秀作品奖,国家艺术基金2018年度滚动资助项目。2019年,梁伟平凭此剧获第十六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
主演梁伟平,伴随“都市新淮剧”作品走过20多年。60岁,他将这一路积累定格在一个名叫“武训”的舞台形象。
从艺近50年,演员的尊严从舞台上来
有观众赞不绝口,“从一个小伙计演绎成饱经沧桑的殉道者——梁伟平,大演员!”
“做演员真难,你得捕捉不同类型的人物灵魂,演出人物的灵气。”梁伟平感慨。武训从20岁演到59岁,“花甲之年的自己,怎么演?”梁伟平愿意接受各种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挑战自己。“武训是我艺术创作中最受感动的戏中人,他最平凡、最真实、最卑微、最高尚、最传奇,我付出也最多,离武训情感也最近。”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戴平观察到,“他今年60岁了,但演20岁的武训,眼光是明亮的,清澈眼神含有温暖和爱意,和后来饱经沧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淮剧《武训先生》剧照
从艺近50年,梁伟平与淮剧发展同频共振。
淮剧,又名江淮戏、源自苏北,在上海这座“戏码头”兼收并蓄,成长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地方剧种。长期以来,淮剧创作演出的重心在上海。罗怀臻形容,淮剧起源于农村,成长于大都市,“这是一个用不同审美眼光提炼到饱满、加工到精致的过程。”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城市化快速推进。20岁出头的梁伟平还是江苏省盐城市阜宁县一名青年演员,1984年,“淮剧泰斗”筱文艳将差点改行的他,调入上海淮剧团。“那以后,淮剧的世界真正向我展开了无限魅力。”
淮剧对程式要求严苛,同时更注重体验。体现与体验的完美结合,是淮剧演员成熟的标志。梁伟平将淮剧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他创造了淮剧小生真假声结合的新唱法,区分了淮剧须生与小生的唱法,填补了淮剧须生、小生唱法不分的空白,以虚实结合的手法塑造人物,把淮剧表演艺术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作为“淮剧第一小生”,他曾摘得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又两度摘得“白玉兰”。当之无愧的当代淮剧领军人物。
上世纪90年代的《金龙与蜉蝣》和《西楚霸王》,以“都市新淮剧”为旗帜,标志中国戏曲正完成“现代转型”。在上海淮剧团团长龚孝雄看来,这也推动淮剧进入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期。
上世纪末,传统戏曲进入寒冬期,排行京、昆、越、沪之后,被戏迷称为“淮老五”的淮剧,首先面对市场冲击与人才断层危机。不管是热是冷,梁伟平一直都是老样子,骑着脚踏车到剧团排练,从未离开舞台。排演中也从来都是十二分的努力。他说,城市快速发展,淮剧受众萎缩,逆水行舟,如果没有危机意识拿出斗志,必然会被淘汰。
他倾尽全力,拿出了备受赞誉的《武训先生》。“人争一口气,团争一出戏”,他说,“演员做人的尊严从舞台上来。一个剧种没有新的作品,谈何生存?一个人物打动不了观众,就失了根本。”
“他在舞台上跪的那么多,却是一个站得最直的人”
梁伟平的舞台,拓展到了剧团练功房与社区敬老院。练功房里,他为新一代淮剧“95后”悉心授业,敬老院中,他为老人们奉献公益演出。他与静安寺街道老年协会常青艺术团密切合作,每年到敬老院、福利院公益演出多场。
梁伟平在敬老院演出
“我去过上海九成以上养老院。”梁伟平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奶奶一点没享到我的福,我就想为老人们多做点事。”
寒冬腊月或盛夏酷暑,任劳任怨的他,对老人有求必应,还自费拿出近百套淮剧唱段音频资料,他是最受老人们喜爱的“志愿者明星”。“哪里有淮剧观众,我们就唱到哪里。”梁伟平说。
淮剧《武训先生》演出期间,梁伟平意外受伤,伤势才好便安排了敬老院演出,一方面考虑到老人对他的牵挂,一方面他也牵挂着老人。
不仅仅是敬老院,梁伟平的闲暇都花在社区、校园演出、举办艺术普及讲座。无论是团内演出任务,还是不计报酬的公益活动,始终兢兢业业、不忘初心。20多年来,他坚持每年150至200场的公益演出。
梁伟平乐在其中,“戏曲演员很清贫,没法像影视明星、企业家那样投入大量财力做公益,我就用一身所长,真情回馈百姓吧。”
梁伟平有一种使命感。“要为一个剧种承担起责任,做人才有尊严。”他说,淮剧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置身都市的淮剧要找到传承与创新路径,守住艺术创新和服务大众方向,“淮剧艺术创新的根在民间。”
梁伟平经常进校园推广淮剧艺术,台上台下互动,很受大学生欢迎。《武训先生》在北大演出,“有学生在台下哭,说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很有代入感。”梁伟平很欣慰。
同武训一样,一辈子坚持做一件事情。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所孙红侠评论:梁伟平花甲之年的表演,完全从人物出发,“有技术也有情绪,有完全释放和打开的肢体,让人颇为感慨的是他在舞台上跪的那么多,演的却是一个站得最直的人。”
(摘自:《音乐戏剧》;本文图片均由上海淮剧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