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透！淮剧“涟水现象”的农村戏是这样写出来的
近日，全省基层国有文艺院团高质量发展推进会在涟水召开，会议期间，参会人员在涟水大剧院观看由涟水县淮剧团演出的现代淮剧《村里有个管得宽》，该剧作为“涟水现象”代表作“党员三部曲”之二，描绘了基层党员干部在新时代乡村治理中担当作为的生动图景，铺陈出苏北乡村“两个文明”协调发展的美好画卷。该剧编剧袁连成总结了自己的创作心得，抒写他“戏为农民写 笔跟时代走”的真挚情怀。
戏为农民写，笔跟时代走——我的农村戏是怎样写成的？
今年，淮剧“涟水现象”先后被江苏省委宣传部肯定、中宣部推介，在江苏掀起学习热潮，在全国产生巨大反响。
淮剧“涟水现象”，其实是由五部现代戏组成，即“村官三部曲”之《鸡村蛋事》《留守村长留守鹅》《村里来了花喜鹊》，“党员三部曲”之《哎呦 我的憨哥哥》《村里有个管得宽》（刚刚首演），演出单位是涟水县淮剧团，而我就是这五部现代戏的剧本创作者。
我是一名苏北的乡村编剧，生于乡村，长于乡村，从事戏剧创作后，又长年累月地走在乡村，泡在乡村，扎根在乡村，写戏在乡村，所以我的作品几乎都是乡村戏剧。尤其是近些年，一门心思写农民，用戏剧的形式，记录下苏北农村人从贫困到脱贫，再到致富的艰难历程，写农民的盼望，写村官的坚守，写土地的丰收……
01 《鸡村蛋事》诞生记
在我们江苏的十二个淮剧专业团体中，涟水县淮剧团十五年前最困难、最艰难，没有团址，没有办公场地，没有排练场地，部门不齐，演员行当不齐，服饰道具不齐，由于无法演出，所以演职员工常年不上班，每个人每个月只拿三、五百块钱，剧团陷入濒临解散的困境；十五年前的一天，涟水县淮剧团团长到盐城找到了我，他希望我为剧团里写一本新戏，救救涟水淮剧，我是一个心地非常柔软的编剧，见不得唱戏人饥寒交迫，二话不说，我去了涟水，团长再三拜托我，这部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因为全团人集资，再加上地方上扶持，七拼八凑才有六十多万元钱，写什么？怎么写？如何为一个已经跌到谷底的小剧团，写出一部翻身的作品？为了给剧团省钱，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写农村戏，因为农村戏的故事，都是发生在田头、场头和农家庭院，不需要大制作大包装，只要有一个抓住人的故事就行！如何才能有一个抓住人的故事呢？我决定把创作位置下移，就是到村里去，吃在村里，住在村里，这个“吃”不是吃一两顿饭就走，这个“住”不是住三五个晚上就跑，我下决心找不到抓人的故事决不回县城……
在我深入生活的第一个点—涟水县南集乡，我发现在村干部的队伍中，多了一群年轻人的身影，这就是江苏省首批大学生村官。我问庄上的农民，他们对大学生村官非常欢迎，抱以厚望，村民们说“村庄穷与富，村官是关键”，当苏北村官都面临低文化、老龄化时，大学生村官的到来，无疑是党和政府号准了苏北乡村落后的命脉，我决定为涟水县淮剧团写一部大学生村官的戏。中国戏曲靠故事支撑，而故事又是靠人物支撑，怎样才能写出一个有个性又典型有悲悯情怀又有政治温暖的大学生村官呢？我在涟水县二十一个大学生村官中，选择了一个叫“钱多多”的女孩，我跟踪采访她四十多天，陪她下农户，陪她在田头开会，既听她的豪言壮语，也听她的满腹牢骚，看她尽情大笑，也看她悄悄抹泪……历时三个多月，剧本十六次易稿，先后组织了全县大学生村官、老村官与农民对剧本提意见七次……当原创大型现代淮剧《鸡村蛋事》搬上舞台后，在当年全省近十部大学生村官戏中脱颖而出，先后荣获江苏省淮剧节优秀剧目奖、优秀编剧奖等十一个奖项大满贯，又荣获了江苏省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精品剧目、江苏省戏剧节优秀剧目、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鸡村蛋事》从淮安演到盐城、演到苏州无锡、演到南京、演到上海，应邀参加上海国际艺术节展演，主演邢娜荣获白玉兰表演艺术主角奖，一个县剧团演员荣获上海白玉兰表演大奖，开创了白玉兰评奖历史的先河。
02 《留守村长留守鹅》诞生记
涟水县淮剧团，通过《鸡村蛋事》的创作演出，暂时摆脱了困境，剧团又和我谋划再创作一部农村题材现代戏，也就是从第二部戏开始，我主动提出用十五年时间，为涟水县淮剧团创作“村官三部曲”，当时有人问我，“为什么还写农村戏？”，我说“《鸡村蛋事》的实践证明，写好农村戏，不但农民爱看，城里人也爱看，领导专家也爱看。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检验剧本的铁秤砣——那就是农民，农民说你戏好，你的戏一定差不到哪去；农民说你戏差，你的戏肯定好不到哪去”。为什么？我通过在农村与农民面对面、心贴心的感受到，中国的农民很善良、很宽容、说实话、讲真话，我也因此下定决心再为农民写戏。为了创作“村官三部曲”的第二部戏，我再次来到了涟水，选择了红窑镇作为创作生活基地，才开始我也盯着那些获表彰、受奖励的先进村官，总以为先进、模范村官身上才有亮点，有一次在一个偏僻的庄子上，一位退下来的老书记对我说“你这个编剧，敢不敢写写我们这些一辈子没获过奖的村官？”我愣住了，一个村官一辈子都没有获过奖，写他什么呢？他有得写吗？老书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门缝里把人看扁了，值不值得写，你自个儿了解去！”带着疑惑、茫然和不解，我又把创作位置偏移——关注不获奖的村官群体。当又一次沉到乡村生活的底层，我才知道当年大学生村官走了，农村青壮年进城打工了，苏北农村进入空巢时代，一个村子十户半空、六空、八空已成普遍，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这么一个村庄，你让村官如何去招商引资、开拓创新、争当先进呢？于是，我看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留守村官，一方面承受着来自上面“为什么常落后”的批评，另一方面又脚踏实地、不计荣辱地带领村里的留守妇女与老人、小孩，土法上马，因地制宜，开展各种传统的养殖与种殖，他们在坚守着中国乡村最后的土地和家园，他们在坚守着城市人记忆中的最后一抹乡愁，他们用无奈和固执的坚守，期待着乡村春天的到来，他们身上所渗透出的人性温暖与党性坚强，同样值得我们当代戏剧去记录、去再现、去歌颂，于是我写出了“村官三部曲”的第二部戏——《留守村长留守鹅》，这部戏一经推出，一路飘红，翻江过河上北京，先后荣获江苏省淮剧节优秀剧目奖、优秀编剧奖等全部大奖，荣获了江苏艺术基金资助项目，江苏省厅、市合作项目，江苏省文华大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创作扶持项目，被中宣部和文化部列为“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开幕式剧目。配角许晴荣获上海白玉兰表演艺术配角奖榜首，一个县剧团，出了两个白玉兰，这也是“村官三部曲”的意外收获。
03 《村里来了花喜鹊》诞生记
“村官三部曲”完成了两部后，我自然掌握了一个创作秘诀——那就是“农村是我取之不尽的题材库，农民是我创作向前的新导航”。写第三部戏时，正值铺天盖地的扶贫大潮，江苏和全国各地，也已经出现了一大批扶贫剧目，如何在扶贫戏中突围？写出一个讲述江苏扶贫的个性故事？我觉得还是用老办法——去农村，找农民，坐在楼房里想一月，不如到村庄走半天。涟水是江苏重点贫困县之一，为了写好扶贫大戏，我把涟水的每一个贫困村都跑遍，有一次在保滩乡，我看到包村扶贫的一个文化站副站长，这个副站长还是文化站的聘用人员，二十多年没入编没转正，每个月一千多块钱工资，他忙起来在文化站上班，闲下来回家种田，生活非常窘迫，一个自身需要扶贫的人，又去扶贫别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是一个怎样的扶贫故事？而且这个临时工站长，在他包村扶贫的那个庄子上，恢复了当地的民间曲艺——工鼓锣，又叫淮海锣鼓，那些民间艺人获评市级、省级民间非遗传承人，演出有了金字招牌，走出村子，应邀到涟水金鸡坨等旅游景点去有偿演出……我分明看到了在扶贫大潮中，有一种扶贫叫“文化扶贫”，被扶贫人和扶贫人在扶贫过程中，都经受了一场精神上的文化洗礼，这就是我的“村官三部曲”之三——《村里来了花喜鹊》，这部戏搬上舞台，先后荣获江苏省艺术基金资助项目，江苏省紫金艺术节优秀剧目，江苏省舞台艺术作品重点投入项目，江苏省和全国优秀现实题材创作作品计划，全国脱贫攻坚题材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展演，涟水县淮剧团现代戏二次晋京，被时任文化部部长雒树刚点赞为“全国基层院团学习的榜样”，淮剧“涟水现象”的雏形开始形成。
04 《哎呦 我的憨哥哥》诞生记
写完了“村官三部曲”，涟水县淮剧团已经从贫穷贫困，一跃成为在江苏省拿大奖、在全国有影响，而我也准备收拾行囊离开涟水，翟永军团长拦住了我，他说“涟水县淮剧团坐起来、站起来、跑起来，还没有飞起来呢，再为我们写一个三部曲吧！”编剧永远不能拒绝想演戏、要演戏的剧团，虽然再写新的三部曲难度巨大，但我还是留在了异乡涟水，决心挑战自我，向前再拱一步，写完村官，我选择了写村里的党员，写一群无衔党员的时代风采，“党员三部曲”就此命名。构思“党员三部曲”第一部戏时，全国正值疫情蔓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着苏北大地千村万户，我隐约觉得戏剧命题撞上了时代命题，我开始搜集在抗疫一线村里党员的故事，等疫情松动时，我奔赴涟水，下沉村里做志愿者，与无数个村里党员一起经受着人与灾难的较量，在涟水县高沟镇，我邂逅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王补丁”，这个村里党员以种田、摸螺螺为生，他有三个特征：抠，平时卖螺螺，四不舍五不入，两两计较，分分计较，从不欠帐；憨，一天难说几句话，别人唾沫落到他脸上，他也憨憨一笑，抹去了事；省，一钱当着两钱用，春夏秋冬穿着补丁衣裳，但当疫情袭来时，他主动参加抗疫，将积存的螺螺免费送给左邻右舍，掏出自己多少年在筷头上省下来的存款……和他握别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迸出两句话“他穿着补丁衣裳，却有着锦绣心肠”，这部戏纯属来料加工，没有过多地注入写戏章法与技巧，只是把从生活中捞出来的水淋淋的故事，再现在舞台上，于是就有了“党员三部曲”之第一部《哎呦 我的憨哥哥》。
05 《村里有个管得宽》诞生记
当时间跨入二〇二二年，苏北农村已完成全面脱贫，家家户户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种田人换了房子开起车子数着票子哼起曲子，一位农民壮汉对我说“如今快活的没处挠痒”，如何写出“党员三部曲”第二部戏？我很长时间找不到主题，拿不定主意，无聊之时，只有到生活中去寻找有聊的话题，我再次拿出自己的创作法宝——深入生活，眼光向下，在涟水县成集镇条河村采风，我看到村部墙上一条标语“加强三风监督，助推乡村振兴”，何为三风？村主任告诉我是村风民风和家风，他说“村风清民风正家风严，将是富起来的苏北农村又一轮漫漫征途”，我心头一热，冥冥中触碰到一个陌生的戏剧主题，新农民如何脱下旧衣襟？新农村如何实现从物质小康到精神小康？于是，我推开了涟水农村三风监督的大门，走进了涟水农民三风监督的自治组织，在涟水县黄营镇旗杆村，我遇见了这样一个党员，无职无权却好管闲事，管亲管友管邻，管公管私管官，半辈子管闲事形成了习惯，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我读出了“半百党员布褂裤，他心里却装着春满田园一幅图”；于是，便有了“党员三部曲”之二《村里有个管得宽》，在创作过程中，因为主题的价值和力量，引起了省市县宣传和文化部门的重视，剧本十易其稿，为“全省基层国有文艺院团高质量发展推进会”演出，好评如潮，更加夯实了淮剧“涟水现象”。
纵观我创作的淮剧“涟水现象”五部农村题材现代戏，并不是我这个编剧有三头六臂，而是农民、农村、农业这个巨大的题材库，撑住了我的创作腰杆，充实了我的创作行囊，丰盈了我笔下的一个个文字……据涟水县淮剧团为我统计，我作为一个盐城编剧，在创作“村官三部曲”、“党员三部曲”这十五年里，有近五年的时间是在涟水度过的，直把异乡当故乡，我把涟水乡村作为自己永久的创作生活基地，因此，我被涟水县委县政府授予“文化使者”荣誉称号。
有人问我，“党员三部曲”第三部戏写什么？哈哈，笨人自有笨办法，继续深入生活，扎根农民，继续践行“戏为农民写，笔跟时代走”，这既是我创作的流水线、流水账，也是我创作的生命线、丰收账。
（作者简介：袁连成，著名现代戏编剧，三次荣获江苏文华编剧奖。）
